《〈红楼梦〉通识》 詹丹 著 中华书局
【著书者说】
据说,有家出版社调查“当代青年十大死活读不下去的书”,《红楼梦》名列榜首。近年来,《红楼梦》作为传统经典被列入高中生语文必修的整本书阅读单元,“读不下去”成了一个无法绕开的问题。虽然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不无幽默地说,经典就是那种人们经常在谈论却很少自己去读的书,但就《红楼梦》而言,人们很少读或者读不下去,又有其特殊性。
不止一位年轻人对我抱怨说,翻开《红楼梦》,故事没开始,人物倒先看到一大堆,实在有些头晕。当然,作者为了避免读者发晕,其实已经努力调动了一些策略——在第二回让冷子兴与贾雨村对谈,把主要人物关系作了基本梳理。但因为这样的梳理故事性不强,所以未必能提高青年读者的阅读兴趣。
另外,小说中频繁出现的诗词曲赋,也常常对读者的理解构成障碍。最初接触《红楼梦》,不少人会感觉这些韵文的插入,打断了情节的发展,这也是妨碍继续读下去的原因之一。我对《红楼梦》中人物创作的诗词曲赋的兴趣,也是随着理解的深入而逐渐提高的,但这不意味着从文学鉴赏角度说,这些诗词曲赋在小说中是最重要的。我始终认为,《红楼梦》中语言描写最成功的部分,是关于人物的对话,这是小说的主要文本,而韵文只能算从属的、次要的副文本。鲁迅曾经提到中国只有少数几部小说是可以从说话中看出人来的,《红楼梦》就是其中之一。而诗词曲赋在《红楼梦》中之所以不算写得出色,一方面,曹雪芹可能确实不是这方面写作的高手,但另一方面,更为重要的是,其中大部分诗词曲赋是小说人物创作出来的,曹雪芹即使想自己露一手,首先也得考虑,还是孩子的那些人物可能达到的水平以及如何来切合他们的个性、趣味等。
所以,有些人认为,鉴赏《红楼梦》的语言就是要鉴赏其中的诗词曲赋,这其实是没有抓住重点的。聂绀弩认为,探春发起成立诗社,给小说平添了许多无聊诗词纯属没事找事,虽然这样的话说得有些偏激,但何其芳在《论红楼梦》一文中,对这些诗词评价同样不高。所以读者如果一时对这些诗词不感兴趣,完全可以略过不读。
至于《红楼梦》人物太多这一点,作者自己可能也觉得是一个麻烦(尽管不回避这样的麻烦是成就其伟大的重要原因),也许他怕把自己给绕晕,所以在刻画人物时,有意识地进行了一些结构化的设计,帮助读者来理解,其实也是方便他自己来把握。第二回冷子兴和贾雨村的对话,只是大致厘清贾府家族间的各代人物关系,但还有众多的丫鬟小厮,就需要我们在阅读中去慢慢摸索。
我也是在最近重读中,发现了其他一些结构关系,比如俗称的“琴棋书画”正好给贾府四位小姐的大丫鬟命名。但如果再深究一步就能发现,除开进宫的元春的丫鬟抱琴不提外,大丫鬟司棋跟的迎春正好是喜欢下棋的,侍书所跟的探春又是留在贾府的三姐妹中最有文化的,诗社就是她发起成立的,而入画跟从的惜春正是擅长绘画。这样,丫鬟和小姐间,就不只是简单的名称对应,也有人物兴趣上的联系。在阅读中梳理类似关系,无论对记忆还是理解,都是有帮助的。《红楼梦》作为一部伟大的作品,正因为它人物众多,类型多样,所以其内部是大体平衡的,这正是整本书阅读带来的一种对人物的全景式理解。
任何一部伟大著作的诞生,都要应对时代的问题。明末清初的一个文化大问题就是传统的礼仪变得越来越虚伪,这时候人们怎么建立起一个良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曹雪芹是站在“情”的立场,通过贾宝玉建立起他的价值观,希望用“情”使本来已经变得客套虚伪的礼仪充实起来,即让外形和内核有一个重新的联系。这实际上是明代或者更早的时候一直在讨论的:当礼仪让人变得虚伪时,人该怎么做?《红楼梦》也呈现了这种复杂的思想,它一方面好像极力用贾宝玉来破坏这种虚伪的礼仪,但另一方面,又塑造了坚决执行礼仪的人,探春就堪称典范。可能在某种意义上,她就是曹雪芹要塑造的理想人物。
总之,读不读《红楼梦》,“死活读不下去”还是“死活要读下去”,这是在考验读者,挑战读者:把心灵投向一个怎样的世界,把小说人物,把自己,把传统文化,把传统文化充分展开的内在矛盾,如“情与礼”的冲突,放在怎样的平台来思考。而这种深入思考,是需要靠自己完整阅读、反复阅读,才能获得较为清晰的认识的。《红楼梦》作者曾自我调侃,称他的小说可以让人消愁解闷,但如果真有读者以此为读书的唯一目的,则我这里写下的建议可以不用理睬。如果读者是抱着阅读经典名著、提高自身文化修养的目的来阅读的,那么不妨看看下面两条建议。
其一,我不反对直接阅读清代流行的各种脂砚斋抄本和程伟元印刷本的影印本。许多出版社都有出版,有人还以图文并茂的方式作了介绍,如陈守志和邱华栋合著的《红楼梦版本图说》就是这样的介绍性的书。但为方便阅读,找一本经过当代学者点校整理的普及本最为可行。1949年来,国内有过两个最通行的整理本,1982年以前,国内最流行的整理本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以程伟元在乾隆五十七年壬子(1792)萃文书屋木活字的印刷本(简称程乙本,以区别于前一年印刷的程甲本)为底本出版的。1982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整理的以脂砚斋庚辰本为底本的整理本,收入“中国古典文学读本丛书”,成为迄今最流行的本子。这两个通行的本子,相对来说,以脂砚斋早期抄本庚辰本为底本的整理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点校整理时,又添加了相当详细的注释以便阅读,理应是我们阅读的首选。
当然,1982年的整理本也有一定的不足需要注意。这种不足倒还不是抄本有许多错误,难以在校对中全部改正,主要还是庚辰本虽然是脂砚斋早期抄本中保留下较多文字的版本,但也只有七十八回,不但没有后四十回,前面还缺失了第六十四、第六十七两回。缺失的部分,都是由程甲本补上的。特别是后四十回用程甲本补上后,前后拼接难以弥补的断裂也是明显存在的。
其二,读《红楼梦》,手头最好准备一本工具书。《红楼梦》有百科全书性质,涉及的物品、器具、礼制乃至诗词曲赋、方言俗语等,会给读者理解带来障碍;而繁多的出场人物,在词典中分条目介绍,也便于阅读过程中随时检索。上海古籍出版社的《红楼梦鉴赏辞典》以及文化艺术出版社的《红楼梦大辞典》,代表着南北地区《红楼梦》研究的较高水平,特别是《红楼梦大辞典》,已经出了修订版,目前第三次修订版也即将面世。利用这一类工具书,有助于扫清阅读《红楼梦》的基本障碍。
(作者:詹丹,系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中国红楼梦学会副会长)(詹 丹)
来源:光明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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